苹果打造了一个复杂务必的供应链体系,这个体系与中国息息相关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远川研究所(ID:caijingyanjiu),作者:叶子凌,编辑:李墨天,创业邦经授权转载,头图来源图虫创意
去年12月,美国亚利桑那州凤凰城,全球半导体龙头公司齐聚一堂,为台积电美国晶圆厂的首批机台设备表达祝贺。除了黄仁勋、苏姿丰和库克这些老熟人,一块来的还有做存储芯片的美光,光刻机公司ASML和MCU生产商Microchip的CEO。
库克在发言中说,苹果将在近十年来首次在美国本土生产芯片,这是减少对亚洲制造业依赖的关键一步,“感谢这么多人的努力,让这些芯片可以自豪地印上美国制造。”
1998年乔布斯重回苹果时,他们还是一家集设计、制造、销售于一体的超级巨无霸企业。然后,乔布斯请来了供应链大师库克,作为苹果供应链的总设计师,后者将产品生产交给了以富士康为代表的OEM企业,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研发销售上。
二十年里,苹果打造了一个复杂无比的供应链体系,这个体系与中国息息相关。
超过95%的iPhone、AirPods、Mac和iPad都在中国制造,中国市场也贡献了苹果超过20%的营收,目前仅有Mac Pro产品线还在美国生产。
正如iPhone包装盒上的那行英文:Designed by Apple in California,Assembled in China。
苹果非常擅长用多元的供应商分散风险,利用二供制衡一供。从2014年开始,苹果就酝酿将生产线小心翼翼的迁往其他国家以分散风险。而且在2020年后,这个进程大大加速了。
2020年,已经有人买到了越南组装的HomePod Mini;2022年9月,富士康印度工厂开始生产去年最新款iPhone14,12月,富士康向印度子公司追加5亿美元投资扩大产能。
与此同时,富士康越南产区传出已通过MacBook Pro生产测试的消息,可能会于今年5月正式量产。
英国《金融时报》在一篇文章中披露,疫情的爆发促使苹果加快了供应链转移的节奏。苹果有一个庞大的工程师团队穿梭于美国总部和中国的供应商之间,以至于“苹果每天都会订旧金山到上海的50个商务舱”。
但自2020年以来,苹果工程师一直来不了中国。
过去十多年间,苹果和中国完成了相互成就。如今,一场由苹果指挥,供应商执行,印度和越南负责接应的迁徙行动开始了。那么,中国供应商的角色是什么?
苹果带来了什么?中国为苹果提供的远远不止劳动力,而是一个严谨复杂的系统。
苹果并不是第一个把生产外包到中国的公司,却是最特殊的一个:几乎所有苹果的代工厂都有一间专门的Apple Room,这是苹果驻场专家办公的地方。
苹果每年向代工厂派去的驻厂人员达百人以上,涵盖物料、研发、采购、生产管理、售后等所有和产品相关的部门,以确保出品时效性。这些驻厂专家在工厂里都担任核心职位,直接把控了生产节奏。
具体而言,通常由GSM(全球供应链经理)牵头,根据产品需求计划推动项目进展,驻场团队会每天检查生产数据,核对供应商报表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如果发现欺骗或故意造假,就会重罚供应商。
有一个传闻是这么说的:在一家代工厂仓库里,经常出现老鼠啃食双面胶的问题。苹果总部知道后,直接派人从美国过去,专门制定了一套仓库养猫方案,包括猫的品种、年龄、数量、采购预算、采购途径、工作福利,甚至于猫的绩效考核与猫的心态保持,以确保猫能按照纪律打工。
这也许是个段子, 但也准确的描述了苹果对供应商的全方位监控。同时,为了满足自己的零部件定制化的要求,苹果会要求供应商采购专门的设备,建设专用产线,甚至直接由苹果提供设备和技术指导。
苹果自己没有工厂,但他们每年花在厂房、设备上的开支都在100亿美元左右。
这种特殊的关系,带动了中国供应商的快速进步。
在iPhone 4上,苹果采用了一种名为柔性电路板(FPC)的技术,即软性材料做成的印刷电路板,可以弯曲折叠,能缩小电子产品的体积和重量。iPhone 4率先应用后,国产安卓手机迅速普及了这一技术。
到了iPhone X时代,苹果与立讯精密合作,实现了折叠式FPC软板技术。一个季度后,华为、荣耀、OPPO、vivo和小米陆续和立讯精密签下FPC软板技术新订单。2017年iPhone X发售,立讯精密收入同比大涨66%。
对代工厂来说,苹果既是最资深的技术指导,也是最严格的老师。苹果对代工厂有多严格?它要求用手抓起手机包装盒的外部时,内层的盒子要匀速滑落。
严苛的环境创造了一大批供应商的技术进步与财富增长,最典型的是富士康。2000年富士康代工iMac时,收入只有纬创的一半,十年后,富士康的收入超过了另外5大竞争对手的总和。苹果的高徒广泛分布于A股的电子板块,遍布整机组装、声学模组、WiFi模组、数据线、玻璃盖板等每一个环节。
苹果公布的2021年供应商名单中,共25家在A股上市,他们是浮上水面的冰山一角,是供应链的超级节点,牵动着的116支苹果概念股,遍布上游材料、设备等供应体系,总市值超过2万亿元。
时至今日,没有任何一家美国科技公司如苹果这样,与中国紧密绑定在一起。但苹果在带来技术与就业的同时,也带走了一些东西。
苹果不能复制,但富士康可以2008年,苹果在MacBook Pro上引入了CNC加工工艺,一口气购买了一万多台生产设备。2019年以前,国际钻攻机市场由日本、德国主导。
2020年,国内一家名叫创世纪的公司进入苹果产业链,开始为领益智造、东山精密和长盈精密供货。在产品性能方面,创世纪和外资设备相差不大;而在价格和寿命方面,创世纪约22万元/台,更换期为5年,发那科约40万元/台,使用寿命6-7年。平均下来,发那科每年的使用成本至少比创世纪高30%。
于是,物美价廉的创世纪开始大规模蚕食日本老牌龙头发那科、法兰克的订单。2021年,其净利润大涨172%。
这种旧主新王的交替在苹果体系内每时每刻都在上演,最典型的例子是立讯精密。王来春曾是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女工,离开富士康后开办了自己的代工厂,从富士康的外协业务入手,随后获得苹果的垂青。
虽然立讯精密的工厂里挂满了郭台铭语录,但后者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苹果一点一点扶持起立讯精密与和硕参与竞争。有消息称,今年立讯精密将与富士康共同生产iPhone 15 pro max,原本苹果的高端机型只由富士康独家代工。
The Information报道,2018年,富士康曾与苹果公司讨论了AirPods Pro的早期原型,并积极投入资金改造设施,期望提前试生产,但苹果扭头把订单给了立讯精密,这让富士康管理层耿耿于怀。
以OLED面板供应商身份跻身苹果产业链的京东方,其技术突破同样离不开高人指点。曾经有面板企业高管在采访中承认,苹果会直接要求三星向京东方传授部分旧技术。
但供应商承担的风险也是巨大的:每个苹果的OEM基本都有高资本开支、高负债、高风险三大特征,进入苹果产业链,就意味着需要大规模的资本开始建设产线,购买设备。而且,苹果的定制化设备没办法用于其他同类产品的代工。一旦被踢出产业链,会面临巨大的资产减值。
另一方面,中国大陆的供应链一直没有进入主要零部件的核心供应序列。以iPhone 12 Pro为例,中国大陆地区贡献的价值量仅为4.7%[6]。
在iPhone成本最高的屏幕、SoC、镜头几个零部件里,目前只有京东方、豪威、舜宇光学等几家企业能够进入供应链,但不是核心供应商。
尽管如此,跻身苹果供应链依然是每个OEM企业的夙愿。根据富士康员工描述,因为苹果的保密规定,富士康内部用豪华车品牌指代iPhone型号,第一代iPhone SE,iPhone 6S,iPhone 7和iPhone X分别被称为特斯拉,阿斯顿马丁,玛莎拉蒂和法拉利。
如今,这4.7%也在一点一点离开中国。
目前,富士康已在印度出货最新款iPhone,伯恩光学、蓝思科技等零部件供应商也已赴越南建厂,印越的关税正逐渐从电子产品扩展到上游,催化着更多材料、设备商转移。
摩根大通预计,到2025年,越南将生产大部分AirPods,20%的iPad和Apple Watch,5%的MacBook。
“东南亚供应链水平低”是一个常见的说法,但目前来看,情况其实没有那么乐观。
NOT Assembled in China ?2012年,在苹果的授意下,歌尔股份来到越南北部的北宁省桂武工业区建造第一座工厂,2019年,歌尔在同一地区开设了第二座工厂。
桂武工业区距离河内仅33公里,临近国际机场和港口,这里工厂林立,被称作“小东莞”。第一个登陆的三星与越南政府如胶似漆,全球一半的三星手机都从越南出货,三星甚至即将在越南生产半导体产品。佳能也在此生根,桂武工业区顺理成章地成为苹果产业链在越南的大本营。
2007年,富士康进驻越南,目前已投资超百亿元;2010年,裕同科技赴越设立北宁分公司,如今在越南已有三个工厂;2016年,立讯精密成立越南子公司;2017年,蓝思科技、美盈森、伯恩光学来到越南建厂;2020年,领益智造参与合办的越南工厂也投入生产。
越南从AirPods产品线切入,随后生产Apple watch,逐步向核心产品靠近,如今已成富士康在全球产量第二大的地区。
过去几年,越南曾是出口企业躲避贸易摩擦的草垛。从深圳到河内的行驶距离仅1200公里,2019年以前,制造企业为了避税,将货物运到越南,更换包装,贴上“越南制造”的标签,作为越南产品进口美国。
随后,美国向越南的一堆钢铁制品征收了456%的惩罚性关税,以阻拦中国借道。越南紧急出台新规,要求在非完全本土制造的产品,必须在越南增加30%的本地附加值,才能称之为“越南制造”。此后,越南出口额超过深圳。
印度工厂也有相似的成长逻辑。
2017年,富士康开始在印度组装老款iPhone,生产时间相较国内产线通常晚6-9个月;2022年9月,印度开始组装最新机型iPhone14,产线与国内仅相差2个月;12月,苹果向印度富士康追加5亿美元投资,为量产iPhone15做准备,时间差将再次缩短至数周。
同样获得提拔的还有昌硕的印度工厂,去年9月,印度昌硕扩招了7000名员工,11月开始生产iPhone 14。
苹果遇到的一个问题是:虽然代工厂搬走了,但代工厂的供应商还在中国,许多二三级供应商只有中国有。
但印度找到了解决办法:过去5年间,印度给进口手机设置的关税从10%上涨到20%,小米、vivo、oppo为进入印度市场,都早已在当地办厂。这种高关税策略横扫了汽车、家电、家具等几乎所有制造领域,马斯克为了把车卖给印度人,和莫迪政府谈判了两年,至今都没能谈下更低的关税。
后来,印度的进口保护蔓延到上游,对PCB、摄像头模块和连接器等产品也开始征收10%关税。对上游的征税,实际上是倒逼供应链一起转移。
同一时间,彭博社曝出印度政府为了吸引外资,一个月内接洽了1000家美国企业。印度还专门规划了46万公顷土地,用于承接从中国撤出的外国企业[5]。
今年初,越南政府迫不及待地宣布又一个喜讯:富士康计划今年再向越南投资7亿美元,同时,越南地区即将生产啊MacBook Pro系列的消息也不胫而走。
有海外市场研究者实地考察越南发现,中资和外资在越南设厂并非使用落后产能,而是最新科技,环保标准甚至高于国内,以防止落后产能被快速淘汰。那么,当地人不会用怎么办?
另一个消息也许可以侧面解答这个疑问,苹果现在要求主要的中国代工厂把中国的NPI工程师运送到越南,手把手培养当地毕业大学生,解决NPI技术难题。
订目标,给设备,教过程,促生产。苹果在中国用这种方法,创造了立讯、蓝思和歌尔这样的庞然大物,和台湾地区的代工厂分庭抗礼。虽然目前印度和越南的转移主体还是中国公司,但很难说未来会不会出现本土的OEM巨头,和中国公司开始竞争。
考虑到苹果目前主管全球供应链的运营副总裁萨比·汗(Sabih Khan)就是印度人,上任时间在微妙的2019年,这种趋势绝非不可能。
对于身处国内的供应链来说,面前吊着政策的糖,背后抵着关税的刀,旁边是苹果吹着指挥行动的口哨。
尾声2010年,为了引进富士康,时任河南省长郭庚茂冒着35度的高温在新郑机场等了郭台铭一个钟头。这一站,给河南换来了一个“iPhone City”和30万就业岗位,十年内GDP上涨124%,进出口额长期保持中部第一。
郑州富士康是中国排名第一的出口企业。而在排名前100的出口企业里,富士康在大陆地区的不同工厂分别占据七席,深圳工厂排名第四、成都工厂排名第五,太原厂第18,烟台厂第43,天津厂第57,武汉厂第79。
Assembled in China背后有很多意义,除了产业本身,它也带来了大量的税收和就业岗位。在各种要素成本逐渐上升的同时,电子产业高附加值环节的突破并不顺利,还遇到了美国的围追堵截。
英国《金融时报》采访了包括前苹果工程师在内的25位供应链专家,他们表示苹果短期内很难剥离对中国供应链的依赖。但问题是,这个过程的开始,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另外正在离开的不止是苹果,戴尔的最新计划是:2024 年确保产品中的所有芯片都在中国大陆以外的地区生产,2025 年底前将50%的电脑产能移出中国大陆。
第一张多米诺骨牌正在缓缓仰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