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殊的时间里追逐正常。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作者陈梅希,编辑园长,创业邦经授权发布。
在特殊的时间里追逐正常。
五月,原本是上海四季里最舒服的时间段之一。
早春的寒意已经褪去,梅雨季的湿气还未袭来,香樟和梧桐抽出新绿,月季和蔷薇迎来花期。除了市花白玉兰,月季和蔷薇也是上海最常栽种的花卉,大到植物园,小到院落里的花坛,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
今年五月,因为疫情影响,绝大部分上海居民的活动范围都缩小到了楼宇甚至房间。享受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已经变成一件久违而次要的事情,有许多更重要的、关乎生计的问题等待解决。
这个春天,居家办公在上海成为常态。
工作地点从楼宇搬回卧室,通勤路线从几趟地铁的换乘变成床到书桌的的步行,工作餐从食堂和外卖改为自己开伙。
从统计学意义上看,能够完全通过线上办公完成工作的人,算是幸运的一部分,至少他们不用担心因为居家带来工作停滞,也不用面临失业减薪危机;但落回到个体,两个月的居家办公让变化充斥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随之而来的不安、焦虑、烦闷、期盼等情绪,百转千回,成为这个春天的另一种注解。
在这个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们找到三位年轻人,记录下他们的居家办公六十天。
“我第一次买带皮的菠萝”3月的某个上午,软件工程师周思甜来到公司楼下时,已经过了平日里的上班时间,所幸他所在的公司不用打卡,大家也习惯于弹性办公。正当他准备进楼时,突然收到一条通知,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因为疫情临时管控,他又背着电脑扭头回了家。
新冠疫情以来,类似的临时管控时有发生,周思甜习以为常。“一开始,我以为只要一个礼拜,到3月底就差不多了。”
他带回家的那袋咖啡粉只有100多克,原本以为应付居家办公的时间段绰绰有余。有一段时间,互联网世界充斥着对上海人爱喝咖啡的调侃,但对周思甜而言,喝咖啡是开始工作前集中精力的必要程序。他从来不去网红咖啡店凑热闹,每天用最简单的工序自己冲泡咖啡,作为工作开始的序幕。
作为办公搭档的咖啡,图源受访者
长时间居家办公,对周思甜而言不是一件易事,咖啡只是众多阻碍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首先要适应生活和工作的无缝衔接。
上一次跳槽,周思甜也拿到过其他几家互联网大厂的offer,选择目前这家公司,就是为了平衡工作和生活。他把二者分得很开,能在公司完成的事情,绝对不会带到家里,通过物理空间上的隔断,完成生活和工作的切割。可能是此前留下的习惯太过强烈,起初,他在家办公的效率很低。
在他眼里,公司和家就应该有截然不同的职能。“我把上班当成一种仪式,像祭祀一样,那种祭祀就在庙里面祭祀就行了,不要把庙给带回家。”
居家办公延长到四月的时候,周思甜意识到,这次恐怕不能很快回到办公室,于是又陷入赶进度的泥潭里。手头项目带有研究属性,很多内容他之前没接触过,只好一边干活一边补课。
长期呆在同样的环境里,对时间的感知会变弱。周思甜独自在家过完清明、五一假期,但假期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工作日和休息日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工作日可能瘫着不想动弹,休息日也可能因为无聊而敲代码。“反正很支离破碎,有时候可能睡得会比较早,然后醒得就会比较早,有时候睡得比较晚就醒得晚,每天都不太一样。”
工作之外,周思甜还要抽出时间倒腾一日三餐。
疫情前,他偶尔会在周末自己做饭吃,但仅限于少数几种食材,例如猪肉对他而言就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难关”。如果发放或团购到的食材包里有猪肉,他都会送到邻居手里,免得被他浪费。有一次公司发食材,他出去取的时候碰到一个奶奶,说没抢到菜,他就把刚收到的食材分出一部分送给对方。
对于整个四月,周思甜的记忆都是模糊的。他只记得吃了很多鸡蛋,家里最多有过五六十个鸡蛋,有玉米的时候就配玉米,有土豆的时候就烤土豆。
周思甜摊的鸡蛋,图源受访者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只菠萝。菠萝送到家时还带着皮,他用刀把皮削完,发现手头没有工具处理菠萝眼。“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就是菠萝上面有一个个点,那个应该不能吃对吧?好像他们有个工具是得按照一个什么螺旋线,然后把它给挖出来。”
此前,周思甜在水果店买的菠萝,要么已经切成小块装在盒子里,要么削完皮去掉菠萝眼插在大竹签上。他只能继续用刀切,一层又一层,把菠萝眼连着果肉一起切掉,最后整只菠萝剩下一小部分能吃。
去年五月,周思甜刚从北京搬到上海。回忆起一年前的事情,倒比让他回忆居家办公期间的故事简单。安顿好住所后,周思甜一个人去了趟外滩。那天天气很好,他在外滩看完两个展,站在黄浦江边,给东方明珠电视塔拍了张照。——用一张标准的游客照,开始他在上海的生活。
初来乍到,周思甜记不清自己当时站在浦西还是浦东。我问他,是站在高楼大厦的那一侧,还是站在有很多年代久远建筑的那一侧。而他反问:“那算年代久远吗?我在上海好像没见过什么年代久远的建筑。”
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他的家乡在甘肃,能用上“年代久远”来形容的建筑,恐怕少说也得有上千年的历史。
居家办公的日子,周思甜跟父母的联系变得比之前频繁。远在甘肃,除开每天在新闻里看上海疫情的新闻,电话是他们了解儿子生活的唯一途径。父母们每次关心的问题总是大同小异,有没有东西吃,疫情怎么样了,工作得好不好。
和许多独自在大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一样,周思甜采取的也是报喜不报忧战略,每次在电话里只挑好的说,把困难的部分搪塞过去。在那些通话里,物资总是充沛的,心态总是稳定的,工作总是顺利的,所有情绪在失眠的清晨被独自消化。
我问周思甜,如果居家办公结束了,他出门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我本以为他会选择出去吃一顿饭,去花园遛弯,或者看一场电影。但他给我的答案是:“第一件事情是回公司上班。”
并不是因为多么热爱工作,而是他想面对面地和活人聊聊天。最近很火的16型人格测试,周思甜前两年就测过,测出来的结果是INFP,I的占比高达94%,居家办公的日子,他几乎切断了和外界的社交。“毕竟我除了同事,也没有什么可以面对面讲话的人。”
日历翻到五月,周思甜的工作状态和生活状态逐渐好转,他把这种正向变化归功于外卖和快递的部分恢复。
几乎断掉一个月的咖啡豆又续上了,这让他每天工作前仪式性的冲咖啡环节得以回归;买菜也不用大早上定闹钟了,这让他不必勉强自己的生物钟,在每天清晨醒来;大部分工作日他会点外卖,不再逼迫自己烹饪毫无兴趣的食材。总之,虽然仍处于非常态里,但生活正逐渐捡拾正常的零部件。
周思甜的体重,像是他居家生活的晴雨表。开始居家前,他的体重是58公斤,中间一度掉到过53公斤,最近一段时间又恢复到55公斤。他说,体重回升是因为最近能吃到外卖。
刚居家时,因为不适应办公环境转换而落下的进度,在四月底也已经慢慢补完。所幸周思甜最近做的项目更偏底层性能优化,有很强的研究属性,因而周期比以往项目更长,主要验收节点在好几个月后。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出门旅游是什么时候,在电话那头翻着自己的聊天记录,试图找回一些记忆。
“去年这个时候,从北京来上海,然后就在上海住下来了。”
我说那个算搬家,不算旅游。
“噢我还回过兰州,我是春节跟十一回过两趟家。”
我说那个算回家,也不算旅游。
再往前翻,就到了疫情前。2019年的国庆假期,参加完大学同学婚礼后,他去了附近的一个海滨城市。那是一个还不用戴口罩,可以随意在海鲜市场跟老板砍价,在沿海公路上散步的假期。——一些走不了回头路的美好回忆。
2019年在平潭海边,图源受访者
居家办公的日历掀到第三个月,周思甜说他倒没有太多想出去旅游的念头。“就是希望可以正常地生活。”
正常地去上班,正常地出门吃饭,正常地回家把他过期的身份证补办一下,再吃一顿家乡的牛肉面。
“我可能是少数在这场居家办公里回血的人”拨通杨大侠电话时,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9点05分。他刚结束上一个语音会议,晚上还剩下两个。我的电话见缝插针,在其他两个会议前插了个队。
杨大侠在上海一家游戏公司做项目管理,工作属性决定了他居家办公的主要内容是语音会议。作为研发,周思甜只需要在每周周会同步进展,而杨大侠的会议安排需要精准地塞进日历里的每个小时。
他曾经计算自己每天的通话时长,最久的一天,语音会议总时长超过11个小时。
杨大侠公司用的是一款主流办公软件,因为会议太密集,他甚至解锁了一个奇怪的功能。不知道是有Bug还是特意设计成这样,他发现手机端接通一个语音之后,电脑端还能接另一个。会排不开的时候,他只能手机电脑双开,同时呆在两个不同的会议里。
线上沟通不比线下,彼此看不到对方说话时的神态和表情,加上大家都在漫长的居家生活中充满焦虑,发生冲突的频次远高于过去。讨论需求时,发火与争执不时出现。
好在一日三餐不成问题,杨大侠住在自己家,每天由父亲安排吃饭问题。他所在的小区老年人很多,团购商品不像其他小区那么容易成团, 以物易物是小区交换生活物品的常态。
杨大侠父亲做的家常菜,图源受访者
杨大侠楼下有个老太太,发到腌制品或者不好处理的蔬菜就会送上楼来,而他的回礼是蔬菜。“绿叶菜嘛,老上海可能也蛮喜欢吃的,我们就送给老太太。”
在熟悉的朋友中,杨大侠以爱喝奶茶闻名。前几年,网红奶茶店还没有遍地开花,为了喝到好喝的奶茶,他曾经转好几趟地铁跑去一家奶茶店。疫情下,一日三餐虽然被父亲料理得异常丰盛,但喝到奶茶已经成为一种奢望。
最大的爱好无法被满足,杨大侠却说,他可能是少数在这场居家办公生活里“回到血”的人。回血是网络游戏里常见的术语,游戏角色可以通过各种方式和技能恢复之前损耗的生命值。
3月中旬居家办公前,工作已经损耗掉杨大侠过多“生命值”。在游戏行业,大公司的项目管理是一个并发值很高的工作,因为有许多并行项目组,手里的游戏可能正处于完全不同的生命周期,而项目管理需要全程介入。
过年后,杨大侠几乎没有过休息日,离开办公室的时间保持在半夜12点以后。“本来在单位干到(凌晨)1到2点的话,我还需要打车回家通勤还需要半个小时。”我甚至很难在这样的时间表里问出业余时间相关的问题,很显然,杨大侠不存在业余时间。
居家办公后,早晚两次通勤时间被节约下来,全部补进睡眠时间里;另一方面,因为线上沟通的相对低效,各项目节奏都有不同程度的放缓,对于杨大侠的岗位而言,这是一种减负。
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比如我的工位就在那一层的厕所门边上,会有很多的同事路过,然后看到我就想起来有需求要来对。”来他工位对需求的人一个接一个,让他在白天很难有大段时间处理自己的工作。
居家以后,地理位置的“劣势”不复存在,虽然会议从早开到完,但至少是有计划性的。每晚10点半,杨大侠基本能开完所有会,再抽出一段时间锻炼身体,这在过去几乎不可能实现。
从长达两个多月的居家生活里回血,杨大侠深知自己不是一个正常案例,而这种不正常,源于此前不正常的工作状态。他也在试图挣脱被工作完全绑住的生活,尽管摆脱习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去开剩下两个语音会议前,杨大侠给我讲了他之前去海南团建的故事。
因为公司的某款游戏要提前上线,他不得不放弃休假,在海南就地办公。杨大侠单手端电脑,站在沙滩上,一边看海一边用另一只手工作。他想着,都来海南了,好歹也得看看大海吧。
至于为什么要站着?
“因为坐在沙滩上的话,怕电脑里进沙子。”
“每天半夜,是我的刷锅时间”对于最后一次出门,宁檬印象深刻,是3月14号。报出准确日期前,她几乎没有停顿。“因为那天正好是π Day(3.14),我去麦当劳买了好几个打折的派。”
那是她两个月的时间里最后一次吃麦当劳。
宁檬租住在离公司不远的小区,一间开间,一个人住。居家办公后,她的通勤距离进一步缩短为1.5米。
这不是一种估算,而是经过实践检验,有零有整的真实数据。她房间有一张1.5米宽的地毯,刚好从床边铺到办公桌边,每天上午醒来,她会先躲在被窝里把办公软件上的消息回复完,再踩过1.5米宽的地毯,正式开始工作。
柠檬在上海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产品经理,平时需要和许多业务方对接,日常下班时间在晚上10点30左右。居家办公后,虽然通勤时间缩短成三秒,但下班时间却一路推迟到半夜。
居家之后,工作节奏不可避免地被拖慢,尤其是强依赖沟通对接的岗位。拖慢的理由,并非一些老板所认为的“摸鱼”,而是身处不同空间,大家很难真正同频。宁檬举例称:“原来可能转个头我就能得到答案,但是现在我要线上给别人打电话或者留言,就反反复复有很多工序在里头。”看似小而琐碎的沟通,转移到线上后,时间战线被拉得更长,堆积到一起,占据白天的时间。
线上会议的频次直线上升,会最多的一天,宁檬从早上起床坐到办公桌前,一直到晚上下班,除开做饭吃饭的间隙,一直都泡在会里。
但对于语音开会,她反倒不那么抗拒,甚至会主动选择拉会沟通。为了多跟人说话,原来打字可以讲的,聊了几个来回,就会想着,要不还是语音沟通吧。大部分要对接的同事都在上海,跟她处在一样的境况中,互相能感受到“想要说话”的情绪。偶尔要对接其他城市的同事,也只好让他们习惯一下陡然上升的语音频率。
在宁檬眼里,居家办公最不方便的部分不是沟通效率降低,也不是工作时间延长,而是降级的“装备”。嗅到居家苗头时,快递还能正常配送,她紧急从网购平台买了一张办公椅。
每天超过十小时的“共处”下,差距很快显露出来。
“毕竟不舍得花那么多钱买,现在坐上了还是挺难受的。”她之前没有料到椅子对工作有那么重要,说自己是失去后才懂得怀念。
为按时吃饭,宁檬给自己和几个相熟同事在每天饭点预约了会议。日程会显示在员工的公开日历上,如果没有急事,很少有人会在已有日程的时间段安排新的会议。
线上抢菜是每个人的必修课。凌晨才下班的宁檬,每天早上5点多被闹钟叫醒,抢菜失败后再接着补觉。“后来我就选择放弃早起,然后尝试卡Bug。”
这是产品经理为数不多的专业技能,功能开发完,除开测试工程师要测试外,提需求的产品也要走查,如果发现Bug要在上线前找研发修好。在测试中,宁檬发现盒马的一个问题,尽管当天配送的时间段早早被约完,但在盒马云超页面可以顺利预订到三天后配送的商品。
不久后,盒马修复漏洞,宁檬就再也没抢到过菜。
因为位置离互联网公司聚集区域很近,宁檬所在的小区有不少住户都是互联网公司员工,一开始负责给大家联络物资的是一个做电商业务的邻居,大家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团长。
访谈那天晚上,宁檬刚做完一个重要汇报。为准备这份汇报,她在前一周熬了不少夜,连吃四天自嗨锅,因为做饭不止需要准备食材,还要刷锅洗碗。往常,刷锅这项任务被安排在每天半夜,她真正的下班时间。但忙起汇报材料,实在没有心情在半夜把手伸进沾着油污泡着水的锅里。
她因而特别羡慕一个有洗碗机的邻居。“他每天做饭都是享受,每一顿都要发朋友圈。”为此,她说等多赚点钱搬到大房子以后,一定要装一台洗碗机。
宁檬做的辣子鸡,图源受访者
唱K是她独自在家为数不多的消遣。每到周末,或是每次完成一项阶段性工作,她都会打开投影仪,用自己买的话筒唱歌。唱歌用的APP每天只有前5首免费,以前她从来不买会员,唱完5首就收手。开始居家办公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充了两个月的会员。
小区里的住户们原先没有共同的微信群,疫情后才拉了群,宁檬在群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邻居隔音怎么样,平时能不能听见她唱歌。好在小区的隔音效果不错,她为数不多的消遣方式被保留下来。
独自消化焦虑情绪并不是一件易事。清明假期结束后,因为不断传来的负面消息和巨大的不确定性,宁檬的情绪坠落到谷底,具体表现为不想工作,也不想吃东西,只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和周思甜相比,宁檬度过情绪低谷期用的时间更短。“我只能刻意把这些信息搁在外面,然后更关注自己。就多看一些搞笑的综艺,看一些电视剧什么的,看看能不能把自己从这种状态里抽离出来。”
5月15日,距离宁檬上次吃到麦当劳刚好满两个月,她终于点到了麦当劳的新品套餐。闻着香味,她先给这份快餐拍了“定妆照”分享到聊天群里,跟群友们说:“等我先四面八方拍几张照片再吃。”
精心拍摄的麦当劳套餐照,图源受访者
聊天群里大部分朋友生活在北京,对她精心拍摄的麦当劳套餐没有太多感触,继续讨论着哪家奶茶出的新品口味如何。
只有同样生活在上海的一个朋友在群里秒回:“这个汉堡好吃么,之前买的都是炸鸡套餐。”
(本文中,周思甜、杨大侠、宁檬均为化名。)